2009年。下午六点钟，在一栋乔治式老房子里，我读完了它。老房子里寂静无声，站在门廊里，能听到外面街道上有人响亮地走过石头路面，有人靠在我们的门上照相。在寂静中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读完了，这可是《尤利西斯》啊。
有点遗憾，以后大概不会有这样一本够厚够大够复杂的书，能让我这样精读。看样子，我读得有点收获，才会有这样的依依不舍。不过，我对自己的感受很犹豫，也许我还是根本没读懂。作家的身份，对阅读来说，没有决定性的影响，或者特权。甚至很多时候，作家的想象力会给自己带来一种已经读懂了的假象。意识流的指向多元性怂恿作家使用自己的结构能力，所以作家的结构能力，会轻易越过那些没读懂但是能解构掉的部分。
2009年。我躺在床上观察自己的脚，看都柏林的暮色是如何一点点让我的脚隐入黝黯之中：趾缝之间的阴影在扩大，与弥漫在室内的暮色连成一片，渐渐只能看见脚背的轮廓了。
“表达一种模糊感情的模糊语言，她会喜欢吗？”多年前乔伊斯也疑惑地这样发问。这个“她”，乔伊斯指的是未来的读者。我也算是“她” 吗？
在1904年的深夜，布卢姆和斯蒂芬离开厨房去睡觉了。2013年的深夜，我站在光秃秃的街道上望着自己的那扇窗，书包里还装着从上海作家协会阅览室里再次借出来的《尤利西斯》。乔伊斯是一个如大洋般辽阔有力、包罗万象的作家，他令作家这个鱼龙混杂的职业，在呈现《尤利西斯》的时刻，显得非常荣耀和尊贵。是的，我喜欢这对模糊感情的精确表达，喜欢这流动的模糊语言。
2009年时，天色就这样暗下来。坐在紫色的高背椅上握着第三卷，我遥想都柏林老城，我渐渐熟悉了它的街道、咖啡馆、酒馆、拐角的花店、诸圣教堂、肉店和鱼店、一家开在运河边的餐馆，还有公园附近的乔治式连体屋子的姜黄色砖头、各种各样颜色的门；在三一学院围墙对面，写着“FINN’ S”的棕红砖墙下边，是6月16日乔伊斯第一次遇到他妻子的地方。6 月16日，也是《尤利西斯》记述的漫长一天。现在这一天成为世界闻名的都柏林伟大节日，而一切，发源于一对爱尔兰青年男女在“FINN’ S”的红砖墙下相遇。
我想起第一次来都柏林时，正下着绵延不绝的雨，三一学院旧钟楼上面的天空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弯弯的彩虹，短短的，稍纵即逝。
原来，读完《尤利西斯》时的心情，
是一半怀疑，一半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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