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等爸爸妈妈睡下以后,我就偷偷起来。客厅里有一台空调,我到那里着凉去。可走到客厅里才发现爸妈房间的门,从我记事开始,第一次整夜开着。那扇门大大地开着,屋里亮着小灯,爸躺在沙发上看书呢。他把沙发翻开来,当床睡着,弄得房间里看上去乱糟糟的。
妈妈自己躺在大床上,侧着,看上去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怎么看,怎么也不像个精灵。爸爸看书看得那么专心,没发现我。他抽着烟,灯光里那淡蓝色的烟雾笼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摇荡着,不散开来。
爸爸没有睡着,我就不敢开空调,只好假装是到厕所去。
坐在马桶的木头圈上,我突然想到,是不是从今天开始,他们不再害怕让我看到他们是分床睡的,他们的感情肯定是好不了了呢?或者说,他们就是想让我知道他们不会好了,是存心开门的。从前大热天时他们也不开门,现在天并不那么热,他们倒开门了。爸爸妈妈很狡猾啊。
我心里对爸爸说:“这没有用。”
可我还是得生一种病出来。感冒不成的话,我还可以拉肚子。
我们家是喝纯水的,因为爸爸说上海的自来水质量很差,要是不过滤,不烧开,喝了肯定会生病。
所以我用刷牙杯子接了满满一大杯自来水,一口气喝下去,喝了一嘴的漂白粉味道。
然后我抽了水箱,回我的房间里去。我想我会拉肚子的,照爸爸的说法,我肚子里这会儿有半肚子的细菌了吧。
我躺在床上,放平身体,这才觉得,今天这一天,真的好长啊。
这时,我肚子里“咕噜”一声响,我想,那是细菌已经各就各位了。我就等着肚子疼,想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拉肚子了,只能想起来从前拉肚子的时候疼得坐在马桶上哭,可到底是怎么疼的,却已经忘记了。
我心里希望这次生病不要太疼,好心应该有好报。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半夜了。我的肚子一点也没有疼,也许这次自来水里的细菌正好不够。
我听听,那边屋里传来爸爸断断续续的打鼾声。他们这会儿是真的睡着了。
我起床,走出屋子。在客厅里,我看见月亮在爸爸妈妈的房间里洒了一地白光,爸爸侧着身体睡着了,妈妈也侧着身体睡着了,他们的姿势其实很像,可是他们却要离婚。
我在客厅餐桌的小抽屉里摸到空调的遥控器,把空调“嘀”的一声打开了。里面的冷气马上吹过来。我把温度开到20度,很冷很冷,然后再到淋浴间去把头发冲湿了,落汤鸡一样地跑到空调的风口里吹。不一会儿,浑身就像冰棍一样凉,从头发上滴下来的水,可以说比冰还要凉。它沿着脖子流到背上,我整个后背马上就起了鸡皮疙瘩。
然后,我关空调,放好遥控器,听到我们家的钟在报时,是半夜三点。我还从来没有在这时候起来过呢。
离开客厅的时候,我到窗台那里去望了望街道,平时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南京西路,现在没有人,也没什么车,黑脸的警察也回家睡觉去了,红绿灯好像也不工作了,只剩下一个黄灯一闪一闪的,像什么人在眨眼睛。我想看看这时候会不会正巧让我看到一个小偷在偷东西,听说下半夜的时候小偷就起床来偷东西了。可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
我回到床上再躺下去,头发湿湿地贴在头上,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爸爸在听早新闻,播音员说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又打起来了,他们那里总是在打仗。我摸摸头,体温摸上去很可疑,摸摸肚子,也一点不疼,就像每一个普通的早上一样。想要生病,凭良心说,也不是容易的事。
妈妈进来叫我起床,看到我正把手捂在额头上,倒吓了一跳。她扶着门框,说:“淼?”
我摸着额头说:“我就是试试是不是有点热。”
妈妈说:“这样怎么试得准?要用水银尺来量。”她转身就走了。
等妈妈拿着盛体温表的绿塑料盒进来时,后面跟着爸爸。妈妈把体温表放到我嘴里的时候,爸爸在旁边握住我的手,把我的脉。爸爸的手指洗得真干净,指甲雪白的,像听诊器一样准准地压在我的脉上。我假装无辜的样子,其实心里早早就泄了气,让我装病,可不是好主意,只能吓唬不是医生的家长。我和李雨辰都忘记了,不要说装病,就是真病,我爸爸也不怕,他就是干这个的,他怕什么。可见别的孩子一试就灵的招数,也不是每个人都合适的。
一分热度也没有,心跳也正常。
爸爸妈妈站在床头,四只眼睛望着我,他们好像有点手足无措似的,他们是想明白我想干什么。
我说:“我觉得头昏。”
妈妈说:“当然!你的头用得这么厉害,要是螺丝的话,早就磨没了。你就睡觉吧,好好养养。”
爸爸说:“起来活动活动,有时小孩子早上低血压,也会头昏,不要紧的。”
我只好起床来,一路洗脸、刷牙、叠被子,一路琢磨自己。我真的是头不昏眼不花,肚子里咕咕叫,那是饿了。也许病也有一个潜伏期,我得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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