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秦端唯一引以为傲的，与生俱来的只有这身皮囊。
可令他光彩夺目，可令他傲慢骄横，如今，亦可让他自惭形秽，摧眉折腰。
“你见我……这样，不害怕吗？”
“怎么好说不害怕，我是个胆小的宫女呢。”陆知梨没有安慰他，秦端现在算是明白了，陆知梨不是直爽，她就是故意的。
他半辈子都在浑水里，属于他此生的最后一个春天，他见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唤作陆知梨……
“你这个人，怎么人家救了你，却还是冷冰冰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陆知梨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颌，正视着他的面孔，一边说，一边用巾子擦干净他脸上的脓血，神情认真，手中温柔。
秦端只觉早晚一死，闻言惨然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又流血了，淡淡的说：“我为了一个人，将心掏去，放了一颗石头，变得青目裂齿，面目全非，不求她的垂怜之爱，只望她能回头看看我，可到头来，嫌我狠毒的竟是她。”
目睹她眼中溢出的同情悲悯，秦端再也生不出愤恨来，那股狠劲瞬间化为乌有，随了落花流水而去，只是惨淡道：“我不会好了，你不要忙了。”
“我既不是你的心上人，在我面前，你也不要逞强。”陆知梨说，细致地将他下颌颈处的污迹慢慢擦去，她的眼中仿佛有光。
她知道了，苟延残喘如他这等小人，蝇营狗苟之辈，还在痴心妄想，所谓心如死灰，不过是在催促自己尽快去死，他真的，真的想活着，有尊严的活着。
“呵，你既然不是，更无需对我这般周到了。”秦端压了压唇角的讥诮，直直地盯着她。
陆知梨只是瞧着他，淡淡地说：“我不用做任何人的心上人，只看着你十分的可怜。”
陆知梨那种仿佛对待阿猫阿狗的善心大发，本该是让他怒不可遏的，可奇异的，他居然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是该静下来了，这热闹的一生，充满了聒噪的人声鼎沸，他踽踽独行的已经惯了。
原本，他不就是这偌大皇城里的一只走狗吗，今时今日，有人肯可怜他，这也是曾经何其渴望的。
陆知梨目光看向外面，她忽然笑问道：“如果能有来世，你想要什么？”
秦端稍稍偏过头，自嘲地道：“我啊……我不想再孤身一人的活在世间。”
转眼暮色四合，又是多活过一日。
傍晚墙头开的豌豆花和牵牛花，屋子里蒸着芸豆馅的白面素馅包子，打了两颗鸡蛋，其中一个还是颗双黄蛋，欢喜得陆知梨端去给秦端看，连连说：“你看看，这可是好兆头，双黄的呢，我好久都没看见过了，你运气不错呀！”
秦端对此嗤之以鼻，双黄蛋而已，有什么好稀奇的，又不是能够延年益寿的东西。
陆知梨哼了哼，信誓旦旦道：“这可说不定，双黄便是二命，说不得你劫后余生，吃了这个，便由此又有了一条命呢。”
又去架子上摘了一只嫩丝瓜，做了一锅鸡蛋丝瓜汤，秦端挺喜欢吃的，陆知梨心灵手巧，什么都会一些，清粥小菜样样都很不错。
按她的话来说，什么东西做了数年还不会呢。
起初同来这里的一批宫女，陆陆续续的死的走的差不多，而陆知梨没有门路，也没有归宿，一直留在了这里，自生自灭。
陆知梨吃东西的模样，秀秀气气的，规矩的很，和寻常宫人的规矩又不太一样。
看得出进宫前，应该是哪一家的小姐，能被罚到这里的宫人，大多是负罪之人。
“哎呀，明天我们炒丝瓜好不好，还可以煎薄薄的鸡蛋饼，然后切成细细的丝，和黄瓜丝拌在一起，金黄色的鸡蛋丝与翠绿的黄瓜丝，怎么说呢，两个黄鹂鸣翠柳……”
说话间，秦端已经连着吃了两个芸豆馅包子，又喝了一碗鸡蛋丝瓜汤，微微抬着头，慢吞吞的说：“噢，那也蛮好的。”
其实秦端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但看陆知梨那么尽心尽力的照顾他，每一天清晨起来，满怀希望的看他的伤口有没有结痂愈合，反而使秦端说不出不好的话来。
她那么孤独，他就多陪伴她一些时日吧。
秦端精神焕发，比往日好了许多，陆知梨欢欣不已，与秦端说了许多话，说到最后无得可说，她不善与人争辩的，或者说，世事已经将这个韶华女子，锤炼成了这寡淡性情。
掐指一算，已经有十四天了。
陆知梨看他一直在出神：“你在想什么？”
秦端低声说：“我在想，这老天真是造化弄人。”
让他一生都如此绝望，成为了一个工于算计，心黑手辣的人，从未得到想得到的，又在同时失去想不到的。
若只是如此，他也就是了无生趣了。
可偏偏，在他以为自己不得善终的时候，又遇见了这样不能回报的善意。
陆知梨不知该说什么，索性站了起来：“我去端给你熬的药，你且等一等。”
“嗯，去罢。”秦端身上裹着薄薄的蓝面碎花被子，头倚在椅背上，看着陆知梨的背影，缓缓闭上了眼睛，狰狞不堪的面容上，显露出一种鲜少的安然。
他这一生，机关算尽，又反被聪明误。
实不该觉自己能算尽人心，落到这等境地，少年被血亲推入这火坑中，再不得为干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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