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小六端着洗脸盆推开房间的门。
时玖在入住这里之后，尽可能地修缮了一番，给卧房里添了书案跟木质的小柜子，又重新翻刷了门漆。
当时木工来打柜子的时候就委婉地建议时玖不如连带着把门也换了，比刷漆贵不了多少。但是时玖拒绝了。
“整间房子的结构我还是很喜欢的，如果拆掉一些，难免有些不伦不类，里面有些东西就消失了。”
好在黑檀木很耐风雨，实木尚未腐朽，经冬复历春的时节，搬一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和风推开门的一瞬间竟然也能嗅见淡淡的檀木香味。
与此同在的，因为是老式建筑，木门开关的时候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时玖在门侧边的咬合部位上过很多次油仍旧无所好转之后，反倒越挫越勇，找了一些墨攻之类的书卷兴致满满地研究。
也不怪苏先生说他“学杂而不精，术诡而无形”。
时玖对于物质方面除了抽风的时候挑挑捡捡，有时候也挺容易满足。下棋种花，只要有事可做，他总能沉浸进去。
但是上朝很显然不是一件让他快乐的事情。
时玖把被子掀起来蒙在头上，力图营造出一种“勿听”的境界。
小六搁下水盆跟皂角，站在时玖的床边，开始陈述事实，“现在已经是卯时了，申时之前如果您不能按时出发，明天一早弹劾您的折子便是飘得满锦州都是……”
时玖终于无可奈何地坐起来，表情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显得有些可怜。
“我受伤了，能不能休息一天……”
时玖的背部因为跌下马车的缘故擦坏的伤口还没有痊愈，背后青青紫紫的一片，他更是浑身酸痛，像是被拆散了架子。
小六把布巾浸到温热的水里沾湿，给迷迷糊糊的时玖擦脸。
他也清楚时玖就是抱怨两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总能分清楚。
“如果您认为现在的局势可以容许您休息，属下立刻就从您的卧房里出去。”
时玖被擦了脸，意识也清醒过来，他笑了笑，接过小六手里的布巾。
“我自己来吧。”
这次事情从前都是商瞿做的。时玖在清晨不可抑制地再一次思念他远在边疆征战的将军，把心里一些“如果商瞿没有去打仗……”的无聊假设抛出脑外。
徽州的局势只有商瞿和镇北军能控制，尚澹还太嫩，所以为了他们的未来，商瞿必须离开他踏上飞沙走石的征途。
时玖垂眸，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小六取来床头叠放整齐的官服服侍时玖穿上，用热烫的汤婆子熨平上面并不明显的压痕。
时玖在马车上解决早膳，下车的时候还跟小六夸了句刘婶的手艺。
“明天早上还吃这个吧，刘婶的蛋包饭做的越来越好了。”
楚天诚已经在龙椅上坐好了，看见时玖登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很显然，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说得那个小姑娘就是傅守礼的女儿这件事。
时玖吐了吐舌头，心里松了口气。
既然楚天诚有跟他置气的模样，就是事情已经成了。
温温的位分被提成了公主，如果阮氏再冒犯她，就等同犯罪了，大楚律法不会放过她的。希望阮氏足够识时务才好。
早朝上到一半，听得时玖昏昏欲睡。只是背后的伤口还在抽疼，时刻提醒他莫要忘记场合。时玖站得整个人特别难受。
只听殿外铜钟被人敲响，声音震得时玖一个激灵，耳中全是“嗡嗡”的回响。
“报——边关告捷！商瞿将军联合西齐王军攻克颍州守备，率军前行三十里，如今正在整军，镇北军驻军颍州。”
“好——”楚天诚兴奋地大喝一声。
时玖如释负重，心里却生出来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过了颍州，就到新亭城门之下了。
攻克颍州也就代表着复国有望。
南方士人脸上无不带着欣喜和事后的惆怅，河阳当地的州官则面面相觑，神色复杂。
随着战胜的消息接踵而来的是朝堂上关于军队是否要继续南压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讨论。
锦州官员的立足点还是每日南下的大军要吃多少粮食的问题。如今河阳已经接近被掏空的危机，民生凋敝，苦不堪言。
时玖等士人则坚持南下，新亭近在眼前，怎能半途而废？
时玖反唇相讥，“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有西齐的骑兵帮忙拖住魏人的鹰队，这种机会只有一次。”
魏人虽不如北方民族骁勇，却胜在战术风格多变，邪术层出不穷。
商瞿在给他的家书里也提起过 ，一旦跟南魏打起来，必须速战速决，跟魏兵拖不起。
但这也只是商瞿一个带兵征战的将军的想法，从锦州人的角度考虑，州官的担心也不是空穴来风。
不只是河阳，几年前秋末的这一场浩劫已经把大楚残存不多的家当都消耗殆尽。
有时候时玖也会想，这么一直打又能顶什么事呢？打来打去，百姓流离失所，兵士家破人亡。最后能夺回来的，也就是一个物是人非的空壳子。
他有时候也是很矛盾的，却从来别无选择。
既然站定一方，就合该为了他们同谋的大楚披荆斩棘。
一场争吵最后在楚天诚掀了书案中草草收场，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苏启的身体也越发不好了，一连几日都没有上朝，时玖有些担心，想下了朝去看看，却没能实现。他人还没走出宫，就被楚天诚身边的近侍请进了偏殿。
“有时候看着锦州百姓平静的农耕生活，我也在犹疑，这场仗到底该不该打。”楚天诚端坐在藤木的椅子上，日光从侧窗照进来，将他半边的身形掩在阴影里。
他表情茫然，就像个面对选择不知所措的孩童。
偏殿里只有他和时玖。而暂时，楚天诚还可以在时玖面前放纵本形。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但是时玖不确定，楚天诚的信任还会持续多久。帝王心性，由不得他猜。然而这一刻，时玖还是站在楚天诚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下定决心就别犹疑了。”
时玖道：“当年远去河阳，我站在新亭的城楼下，送了自己一句话。现在这话也送给你。”
“虽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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