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身体高大松弛的黑发萨米人穿着普通的蓝色牛仔裤，靠在墙上，安静地听孩子们唱歌。传说中，黑发棕色皮肤的萨米人擅长音乐，他们在书上的形象，是和祖传的驯鹿皮鼓联系在一起的。台上两个女孩子唱了一首自己创作的慢摇滚，内容是关于北极的环境保护。爱薇她们唱的则是更为热门的少女流行曲。那个萨米人仰着宽大的脸庞，那些迎接太阳的曲子，节拍强烈，与他们从深喉发出的低沉吟诵很是不同。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在北极生活的一万年里如何歌咏太阳的回归大地，也许萨米人的后代自己都不知道，古老的北极冰雪文明已经木乃伊化了。他们说自己是属于第四世界的人民。不过，他倾听的方式，仰着脸，极静默和小心，又有些恍惚，这才是缺少紫外线照射和活跃的松果体素的身体呈现出的古老姿态，也可以算是一个北极后主的动人姿态吧。比起他，爱薇她们只是头发和眉毛的颜色太浅了。他们对太阳的态度也显得太积极和亲热，萨米人那梦幻与含混吟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歌咏比赛的优胜者，是创作环保歌曲的两个女孩，爱薇的小组得了第二名。3月8日清晨，居民们将聚集在教堂门前的木头高台上，第一缕阳光通常会在这天顺利穿过东面的山谷缝隙，照射到高台上。孩子们将在那里再唱一次太阳歌，而大人们则享受一天公共假期。今年歌咏比赛的奖品，是那天用加长豪华房车载优胜者环岛游。加长豪华房车是美国式的炫耀方式，在曼哈顿的大道上才物尽其用。在朗伊尔，难免显得有些怪异。我想是因为感到这种怪异，阿尔玛“嘿”地笑出来了，“那么，好吧。”她只是说。
舞厅里的人尽欢而散，组织比赛的老师拿出一大把一大把的糖果撒向观众，引得一阵欢闹声。家长们打算去本地酒吧喝一杯，为成年人庆祝太阳节，码头边上的老酒吧安排了特别的音乐节目。但阿尔玛晚上安排了自己的节目，她经营了一个很小的妇女编织店，正准备开张，她得去忙店里的事情。她丈夫在岛上当警察，六年的工作合同，目前还剩下一半。她得努力建立自己的生活。“我并不喜欢晚上工作，但一星期只有一个晚上，就可以考虑。”她说。工作合同结束后，他们会回到大陆生活。阿尔玛想，到那时，他们家的这些经历，就是与众不同的了。阿尔玛开着车走了，她得先将家里人都送到家，再去忙自己的。全世界的主妇都是这样的。
我又看到那个萨米人，他在雪地上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越野车。
夜色在一瞬间降临，好像一床紫黑色的毯子兜头盖了上来。大熊星座的蓝色星光直直地落在雪上，这就是人们称北极为“大熊星座照耀的地方”的地理原因吧。在中国，我们总是要极目远望，才能在最北面的夜空中看到它们。但此刻，那一百零五颗大大小小的星星组成的大熊星座，就在低垂而干净的夜空正中直射下来。
它们发出极亮的光，让人想象远古夜空的模样。古代巴比伦人想象的大熊尾巴，即是古代中国人想象的勺子长柄。据说那根长柄一直随着节令的推移而移动，这甚至就是中国古成语“斗转星移”的来历。我相信萨米人也一定有关于大熊的传说，对他们来说，那对天上的大熊和小熊，是白色的北极熊吧。
这样的星光镇定了为迎接太阳到来的躁动。它有自己毫不张扬，但也毫不气馁的美。
傍晚来了大风雪。粗大坚硬的雪粒迎面打在脸上，生疼。而且不久，脸上的皮肤就麻木了，感觉鼻子和腮以及嘴唇，凡是脸上有一小缕肉的地方，都有点往下沉，好像冰一样的，有了重量。天也很黑，路边，喀斯特雪山如屏风般微微折叠的高大身影一直向前延伸，直至冰原边缘，那里是北极熊出没的地方。路上已能看见指示牌上画着白熊的样子。从斯瓦尔巴群岛大学中心回到宿舍只有一公里，在傍晚的雪暴中却走得很难，为躲避风雪，几乎得倒退着走路。路上坚硬的老冰上，又洒满了夹在雪中的细小冰凌，很滑。
有同伴细心地走到大家身后去断尾，并大声招呼越走越慢的人：“走啊，不要停下。”他在暗夜中大声说，怕有人被冻僵在路上。接着，另一个同伴也走下去参加断尾。这是我经历的最为寒冷的雪暴之夜。在风中，人体的温度会降至32℃。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只是以亚热带的懵懂，扎紧鞋带就出门了，倒都没忘记把照相机取出来放在外套的口袋里。我还在路上拍了张路灯下大雪横飞的照片。只是刚拍了一张，照相机的显示屏就被冻住，不显示图像了。
正冻得泪水涟涟，突然看到天空被什么照亮了。一道绿色的荧光如纱帘般在黑暗的天上飘荡。童年时代的盛夏，白细布纱帘就是这样在我家阳台门前随风飘摇的——阻挡了室外的炎热。爷爷用广西话讲鬼怪故事，和他自己死而复生的故事，那是寂寞童年里莫大的快乐。它们是一样的半透明，缓慢地拂动。我甚至听到了死去多年的爷爷说故事的声音，他二十四岁时曾从楼上跌下，死了一天，但第二天又复活了。算命的人说，他还能活一个甲子，然后在八十四岁的时候真正死去。而且也是跌死的。那时我太小了，死亡对我来说太神秘。爷爷在拂动的窗帘前告诉我他的事，我只配倾听和无条件地相信。后来，爷爷果然是在八十四岁的冬天，扑跌在走廊里，死去。当时，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仰面惊讶地望着那道绿色的光影漫天拂动，我以为这是在一个偶得的梦中。爷爷已经死去太多年了，我已经不怎么怀念他了，但他是我经历过的第一个死亡，我因此而不能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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