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极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只是想，在体温下降到32℃的时候，会出现幻觉的。我想起我爷爷的圆眼镜，他褐色的木头拐杖，他瓜皮式的压发帽，他的细软小皮箱，他拖着长调的广西口音。极光的拂动，就像挂在天幕上的纱帘一样。当你仰头看去，就像小孩子时那样的仰视。我不知道在这里，时间是可以这样做刹那的穿梭的。空间也由于夜晚雪原格外的辽阔，而使人重返孩提时代的渺小。在地球顶部的天空，大概就是我小时候与我家天花板处窗帘箱的距离吧？
暴风雪似乎停了，但凛冽的寒气如小刀子一样刺破衣物直逼向被层层包裹的肉体。“动动脸，动动嘴，动动。”断尾的人远远提醒大家。他的声音如水滴般衬托出四下的静，好像是梦中的声音那样沉闷而飘忽，我自己的呼吸听起来好像更加粗重了。这样的时空真是令人困惑。
渐渐，极光越来越亮，它的确变得更像火焰。毕剥之声自身后的空中传来，反身望去，绿色的火焰已点燃整个天空，从雪山一直到海湾。有人说极光是地球外大火的反光，北极在地球边缘，所以此地能看见神秘火焰的影子。只是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地球被大火包围着，如正堕入传说中的地狱。
零落在雪路上的同伴都陆续停下来，一起仰望天空。
绿色的光束变成一道长长的弯钩，划过整个夜空，一直向北，向北极星闪耀的方向泻去。
神话说，极光是天神引导灵魂回到天堂的火把。淅淅沥沥的声音，正是灵魂们奔赴天堂的脚步声。全世界的灵魂，都集中到这里出发。从我的爷爷开始，我的公公，我的朋友宁歌，我的校友胡河清，还有我七岁时见到的那个无名自杀者，1966年的夏季，她摔死在我面前的草丛里。她是我心灵世界里的第一道伤痕。所有我惦记的死者，他们都是在这条绿色火把的指引下，前仆后继走向天堂的吧，无论如何，希望那个不知名的自杀者已抵达天堂。
因为这微微颤动的北极光，逝者一一重现在我眼前，我们再次道别。好像长祷曲里唱的那样，圣马利亚，圣约翰，圣约瑟夫，圣特里莎，圣马太，一一出现在我面前。北极光一直向北而去，淡去，如同渐行渐远的队列。原来，去天堂，要一路向北。要经过那些巨大的桌状雪山，那19世纪的地理学家们称之为“上帝讲经台”的地方。
我看见路上的同伴们，个个都静静站在急促旋转的雪片的雪路上，好像是被那队伍丢下的人。
“我来讲个故事吧。”断尾的人在呜呜的风声中对我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掉队了。风暴又平地而起，眼前一片茫茫白雪。我们已离开小镇中心，两边都是雪山。“有一次，我们科考队里有三个人一起去野外。两个人去冰川上采样，一个人放哨。这时候，突然来了一头北极熊。等看到它，它已经到眼前了，根本来不及端枪。你知道他们怎么做？他们真聪明，三个人背对背靠好，好像泰国四面佛一样。他们拼命叫，手里敲东西，反正尽量吵。居然将那头北极熊给吵走了。它大概想，这么吵的，一定不是什么好玩的东西。”
他一定以为我走不动了，但我是不舍得走得太快。他一定心里害怕熊出没，但我还来不及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没想到我们都没有带来复枪。没想到围绕着我们的自然会有什么威胁。我在想，以后我的灵魂也是沿着这条路离开尘世的吧，有一条火把照耀着，还有同行者响亮的脚步声，这样的离开，可真让人心安。
“北极光！”这次，有人喊。大家都已经认识它了。只见风雪纵横的长天上，又有一道绿色弯钩显现出来，缓慢而有力地划过整个天空，仍旧一路向北而去。这么说，通向天堂的路，是在北面。今夜要去天堂的灵魂真不少啊。
爬上一个雪坡，我们的宿舍已被半埋进雪里。走进玄关，暖气夹着咖啡香扑面而来，整个脸轰然肿起。大家的脸都很红，很大，却很安心，我们都没冻坏。如果脸上的皮肉发白，就是冻坏了，再一热，就会整块掉下来。
临上楼前，我去底楼的厨房泡了一杯热茶。这时，我面部和手背上的皮肤都有浅浅的刺痛，那是血液奔流时引起肿胀带来的。从厨房窗子没被冰雪封死的雪洞里望出去，极光还在长天里滑行。想起我将自己的身体深深向后仰去，为追随极光滑动的方向，那时，心中升起如盛开一般充盈的幸福。的确，我是一个脆弱的人，无法做到像北极的动物那样安然沐浴在极光中。这个夜里，北极熊站在浮冰上，北极狐在雪地里飞奔，髯海豹在冰凉的水里游泳，狼鱼沉入黑暗的深水之中，苔藓都紧裹着萌芽，在厚厚的冰雪下沉睡，月亮在地平线下方运行。只有我，退缩在暖气充足的厨房里，心中翻腾不已。人有时为了感情的需要而追逐奇遇，因为得到它而获得莫大的满足。就像我经历的这样。也正因为这样，就能感受到自己究竟只是游离在这块神奇的地球顶端之外的物种，地球绝不是因为人类而存在的。是人不得不如此依赖地球，依赖它已知和未知的所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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