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极的最后一个下午，风雪横吹。又独自去了国王峡湾。去告别。
天光已越来越长，极昼就要来了。这是北极最给人希望的季节，你已确定天会越来越明亮，太阳一天天升高，将普照冰雪大地，午夜太阳也将随后出现。听说当年蒙克画《情侣》时大量使用的紫色，就是午夜太阳之前，北极之夜流连在地平线上的颜色。当午夜太阳四个月高挂在此地的天空中，日夜照耀着曾缺少阳光的地方，它就像梦想般的非现实得到存在的铁证。
不舍得。
那些连绵的白色雪山，还从未有人染指，保留着它被创造时的圣洁。那些冰封百万年的水，呈现着古老的蓝色，从未融化过，好像谨守一个诺言。那些雪花，每片都不一样，但每一片的核心，都有一粒微小的尘埃，如世上的人。蔚蓝而寒冷的水面，上帝就在这样的水上行走。这是一个富有终极意味的世界。
不舍得。
“砰”的一声，我沉睡在暗处的遗传记忆因此醒来，那是天性里与自然熟稔的安适。一种奇怪的感受油然升起：冻死，被北极熊吃了，落进冰凉的水里淹死，怎样都有得其所的安心——如回家——出自不能被任何恐吓的，比内心还要深的深处。我也不知道那是自己身体的哪里。
不舍得。
人类的欲望很深，而且不可阻挡。德国不限速公路上飞驶着跑车，因为德国人喜爱速度。美国各地的冬天，处处保持27℃的不间断供暖，美国人喜爱在隆冬穿短袖、吃冰激凌的富足感。意大利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是雄赳赳咆哮而过的摩托车，意大利人喜欢体会驰骋在老城中的古意。日本在夏季为了防止人体散发出气味，在公共场所将冷气恒定在20℃，日本人都有敏感的鼻子和源远流长的洁癖。俄罗斯有过切尔诺贝利事故，因为深重的王者愿望，俄罗斯人无论如何都要做核子先锋。中国被中小企业乱排工业废水污染的无数河流与湖泊，中国人最怕再落后于现代世界，即使牺牲自己，也要死在世界民族之丛林中。整个北半球人类累计的过失，随着洋流和季风，落向北极寂静的白雪。许多次，许多年，人们都不知道自己造的孽藏到哪里去了，似乎已经在眼前消失。北极的消失也是不可阻挡的。在我眼前，这世界正在消失。看天地渐渐充满暮色，脆弱的蓝色被同样脆弱的灰色替代，再在月光里泛出淡黄色。北极光就要来了，也许是绿的，也许是红的，也许是蓝的。但星星一定会发出彩色的光芒。这是一个何其壮丽而脆弱的世界，从此永别。永恒，神迹和非现实，都不再能得到证明，而被再次埋入内心。
作为一个人，不舍得。
17世纪时，狩猎者与设陷阱捕兽者来此寻求大型哺乳动物的油脂；19世纪时，探险者和科学家来此寻求声望与知识；20世纪时，生意人来此寻求财富与刺激；21世纪，旅游者来此寻求未经人类碰触的自然，而科学家们仍滞留此地，寻求尚未揭秘的自然答案。我来到斯瓦尔巴群岛的第一个下午，北极大学中心的校长古纳·桑德博士这样描绘过北极。在国王峡湾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再次想起他说过的话，他说的是人类在这里的历史，这我并不在意。我在这里第一次与自然亲密接触，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里才是我的原乡。
一个人永别他的原乡，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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