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敦是帕维奇想出来的名字呀。”帕夫人说，“其实米洛拉德是根据佩拉宫酒店的空间写的。我们都很喜欢佩拉酒店。你知道的，小说家嘛。当他想要在吃早餐的桌子上看到博斯普鲁斯海峡的蓝色海平面，他就在纸上轻而易举地将佩拉宫酒店底楼的餐厅转了个向。”
是的，佩拉宫酒店要到四楼的房间阳台上才能看到海湾灰蓝色的平面。但是写小说的人天生有这样移山填海的权利。不过，读者在地理上刨根问底的时候也有乐趣，那是一种侦探错版地图背后缘由的乐趣。
带着自己的身体走进小说坏境里，这样的阅读总是激起读者心中奇异的梦幻感。而将自己的身体带到贝尔格莱德，带到作者的家里，来到小说最初出发的源头——作者的床上、枕上、笔记本边上，短暂占有这些私人领地，使这种奇异的梦幻感化为伫立在窗边的安吉拉身上飒飒轻响的芭蕾舞裙，她那向身体四周撑开的白色短裙在越来越深的姜黄色光线里好像一团棉花糖一般，甜蜜，轻盈，空虚，脆弱，然而精美。越过那样一条短裙，越过窗上的玻璃，外面便是贝尔格莱德，巴尔干之钥，再往前去，越过种满玫瑰的索菲亚，就到了小亚细亚，这一路，漫长颠沛，却充满梦境，而这里的床上，枕上，就是《哈扎尔辞典》里浩浩荡荡的梦出发的地方。在一团宁静中我想着这些，举起我的手看看；贝尔格莱德比上海要干燥许多，所以我手指的皮肤上生出千百条细小的皱褶，我看着它们，心想，这大概是疯狂读者的双手了吧。
但我为自己是这样的一个狂热的读者而骄傲。
是一本小说带领我来这里的。有时地理帮助一个读者读懂一本难懂的小说；可事情是双向的，有时一本值得为它花几年时间的好小说也帮助一个读者读懂一些山河岁月。依傍着小说里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一个读者能对一方陌生的地理产生探寻的好奇，计划自己漫长的旅行，有能力提出问题，并慢慢找到答案。在这样的旅行中，大地与书本彼此映照，互为密码。终究在一个读者的心中留下意味深长的痕迹。我想，自己将永远不会忘记贝尔格莱德这座城市，也不会忘记在这间卧室里的经历。我记得帕夫人过来望了一下我，说，“丹燕快睡着了呢。”
当我们再次说起帕维奇先生的梦境，帕夫人突然说起，米洛拉德在去世的前一年，梦见过他自己的死。他看见自己死去后，来到一个好像机场一样巨大的地方，人们依次走向自己该去的房间，在那里有工作等着他们。米洛拉德说，原来死去以后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完成。说着，她总是笑着的脸慢慢阴沉下来。安吉拉一直安静轻盈地站在门洞里，微笑地望向我们。帕夫人喜欢安吉拉，她说这孩子的名字暗示着天使。我喜出望外地接着安吉拉的微笑——我开始只想让她象征作家卧室里荡漾着的灵感，但她却为我们带来了天使和煦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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