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传说中熙熙攘攘、挥金如土的老底嘉的叙利亚大道。如今它两边的大理石柱子没有一根是完整的；柱子后面的大理石店铺、神庙和喷泉，没有一间是完整的；地上也没有一块石块是没有裂纹的，放眼望去，如今也没有一个人。时间虽然看不见，但充满了不能战胜的力量，以及在这些古老城邦的废墟里才能感受到的强大公平与强大恶意。
穿过一些公元前三百多年狭窄曲折的巷子，我去找老底嘉的古剧场。
烈日将老底嘉公元前二百年古老剧场的石头晒得滚烫，巨大的石块座位废墟四散在从山坡上深深向下的剧场里，被黄草掩埋。尼禄时代的大地震折断了剧场四周巨大的爱奥尼克柱，公元六十年造成的残余至今仍散了满地，没人收拾。我在山洼的古剧场里感到皮肤上的水分被古老的空气和亘古的烈日迅速吸干。我的头发因为干燥的静电，从头皮上微微炸起。《哈扎尔辞典》中的气氛在这里栩栩如生。
我在古剧场野草丛生的石头座椅旁找到一只新鲜的石榴，一只被剥开并且吃到一半的石榴，它被丢弃在座位上。于是我在它身边坐下，那些大理石雕塑上的古老面容一一浮现在我面前，他们在《哈扎尔辞典》里，就是在不可见中扑向那对情人的鬼魂。然后，再将那对情人拖入不可见的历史之中，使他们变成恶鬼。
这块土地上的历史真是宛如千层饼那样，一层层地揭开，每层都有自己的样子。不问是非，只闻往事，这是追寻历史本身的态度，也是地理阅读的轻松之处。只要你愿意顺从它已有的面貌，你就能顺利走进历史地理的地图里，对那些往事隔岸观火。最终你才会发现，自己已经被历史无声地教导过了。要到这时，我才能回到深蓝羊皮纸封面的《哈扎尔辞典》里，理解帕维奇为什么要写一段勃朗科维奇次子的爱与死，我才能双手接下故事里帕维奇对历史沉痛的认知与叹息，塞尔维亚式的。
剧场中央，一些宽大体面的石头阶梯座位上仍残留着希腊字母，我相信这些的确是过去这些座位主人的名字。但我不是真的会用字母拼出这些名字的读音，所以《哈扎尔辞典》里的句子自然涌上眼帘：“盖伊尤斯·韦罗尼絮、阿埃特……塞克斯都、克洛狄乌斯·盖·费里尤斯……”于是在那里，与《哈扎尔辞典》中第27页开始的佩特库坦和卡莉娜的故事，在三千年的古老露天剧场里，夹带着古道一路上层层深入的历史汇合。
此时，地理与故事汇合，旅途的阅历与阅读的理解力汇合，读者与作者汇合，阅读与心灵汇合。途径的那些沉淀下来的时间，那些从淤泥里早早被挖出来洗干净陈列在亘古不变光线里的大理石身体、脸、小腹和刀剑，都在老底嘉汇合了。我心里知道，自己读懂一个章节的时辰又到了。
于是我翻开书，让故事中的佩特库坦和卡莉娜在黄昏时走进一座荒草丛中早已废弃的半圆形剧场。这个故事现在已不再平摊在轻质纸上一行行宋体字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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