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房间里太暖和了，即使树下的积雪还没融化，陈淼淼也只穿一件短袖做作业。要是晚上不开着窗睡觉，半夜里能热得流鼻血。在上海长大的小孩，从来不习惯房间里暖气这么热。晚上醒来，淼淼觉得她身体里只有许多火，根本就没有一丁点水。
陈淼淼房间的窗子向着一个草坡，草坡的另一边，就是树林子，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树林就是本地有名的神秘林。
因为彻夜都开着窗，陈淼淼觉得自己一直都睡在树林子里。
晚上还算安静，关键是天要亮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鸟就开始叫了，好像小学生放学。有叽叽喳喳的鸟叫，也有呢呢哝哝的鸟叫，有长长女高音般的鸟叫，也有尖利如同粉笔在黑板上刮擦发出的刀一般声音的鸟叫。
有的鸟叫起来好像敲门，笃笃笃，笃笃笃，陈淼淼知道这是啄木鸟发出的声音。但是还是令人想到手指头敲门的声音。在上海的小时候，大多数人家都没装门铃，有客人来，都用手指头敲门的。爸爸下班回家也是这样敲门的，李雨辰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敲门的。不过陈淼淼一般不这样敲门，她要是高兴，就敲得很急，好像撒豆子一样；要是不高兴，就敲得很重，好像跟门吵架。不过她和爸爸很快就用钥匙了，陈淼淼开始不想学李雨辰那样把钥匙挂在脖子上，可是很快就变了。一个用钥匙开门的小孩最好把钥匙串上绳子，直接挂在脖子上，这样最不容易丢。外科医生的女儿，大门钥匙丢了，就得等爸爸从手术台上下来，换了衣服，下了班，回到家，才能进门。有时候爸爸的手术一台接着一台，就等得很久很久。
有的鸟叫起来好像开门，吱扭一声，门开了似的，其实是鸟在叫。吱扭一声，门关上似的，其实也是鸟在叫。黎明时候听到这种鸟叫有点吓人，陈淼淼总觉得坏人进来了。
有的鸟叫起来好像老式的电话铃声，嘀铃铃铃，连着响三遍。
有的鸟叫好像猫在叫，有的鸟叫好像老人在叹气，而有的鸟叫起来真的好像是哑了嗓子的青蛙。
陈淼淼躺在枕头上听了一会，翻个身就睡着了。
最吓人的时候，是鸟儿叫着叫着，突然好像被捂住了嘴巴似的，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那时候，夜色就突然变得又浓又重。那时候，陈淼淼就睡不着了，翻一个身，又翻一个身，觉得后背上有东西硌得她疼——那东西！一对翅膀。
陈淼淼对谁也没说起过这对翅膀，其实她害怕它们。当然她也没对爸爸说过：当她长大起来，胸前的乳房开始胀痛，而且，后背上也开始肿痛。有时候，她能感觉到后背的皮肤里有对翅膀藏着，和妈妈的一样。当自己的身体开始飞快地长高，双手和双脚突然变得又大又薄，跟胳膊与小腿简直不相称的时候，背上的翅膀也长大了，比一般的肩胛骨还要大。
“皮肤总有一天要包不住它们的。”淼淼吓得都不敢去上游泳课。
青春期的时候，每个人都对自己的身体有点不知所措，但谁也没有像陈淼淼这样如履薄冰，好像在逃的杀人犯。
“我到底是爸爸的孩子呢，还是妈妈的孩子？”这似乎是个哲学问题。在上海时，陈淼淼经常藏在寝室厕所里，像思想者那样坐在马桶上，绷紧了所有的肌肉，苦苦想着这件事，一边检查自己的身体。
“你是个怪胎哦。”陈淼淼不敢跟自己这么说，就悄悄地想一下这句话，好像死刑判决般的句子。
谁也不知道，这才是陈淼淼积极报名当交换生的原因，密不透风的原因。
在听着鸟叫的美国大平原上的凌晨，陈淼淼在一张蓝色小铁床上吱呀吱呀地翻着身，惊恐地感受着后背皮肤里的那对翅膀。
“我才不要会飞。”她心里想。
她一直都这么想。
那个树林子，神秘林。在飞机上淼淼见过它，在枕头上淼淼听过它。
它是深绿色的，隆起在一条长坡上，一直通向山里的森林。另一头连着陈淼淼的学校、她住的地方，以及四周一些零零星星的人家。
从天上看去，它有点像一个车站的入口一样，大树围着一块空地，小湖好像玻璃大门。不过，当你真的走近它旁边，才感觉到树林子深渊般的绿色，高大的橡树长出一千条长长的胳膊，高大的松树戴着一千顶三角形的尖顶帽子，阳光像一千支大砍刀一样从天上劈下来，照亮大树下草丛里一丛丛橘红色的蘑菇。当然那是毒蘑菇。还有一丛丛茂密的绿锯齿植物，那是有毒汁的荨麻。树林里久久地留着冬天的积雪，冰雪上留着长长短短的脚印，三个脚趾的，四个脚趾的，细细长长的，粗粗短短的，脚印子长长短短，大大小小，好像古代的拉丁语古诗歌，看不懂，但却诗意盎然。
陈淼淼喜欢飞快地穿过这片树林去艾比家，因为它是最近的路。她找到一个工作，每个星期三和星期五，给这位几乎失明的女士读一小时书，每小时的工资，正好就是美国大学申请表上的标准数字：十二块七毛五分，比麦当劳给的每小时七块五毛高，因为这是智力工资的标准，比在麦当劳炸薯条要高级一点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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