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挤奶场
温暖的牛奶滋射了出来,
洁白的,
有股柔和的腥气随之散发出来,
说不出的清新甘甜,
说不出的地道。
那是年轻的母性气息吧……
黄昏时分很凉。我在科克旁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隔着一大片草甸子,看凯文·西翰和他的狗慢慢将吃饱了的奶牛赶回棚里挤奶。
大西洋总是赠与爱尔兰充足的雨水,岛上到处都是汁水充足的植物。夏季将近,四处绿得铺天盖地。此刻,那些两边长满大橡树的乡间小路,常常要在交错的树枝间修剪出一个拱形通道来,汽车才能过。遇到对面来车,让到路边,枝条就在车窗上噼里啪啦。常春藤攀在废弃的教堂或者小修道院的墙上。藤蔓紧紧吸附;由于藤蔓强劲,那些石头墙才大多不会被风刮倒。
黄昏的凉风里,浅绿色的野麦穗在草甸子里好像波浪一样起伏翻滚,奶牛们叮叮当当走了过来。
今天我学如何挤奶。
母牛排队走到棚里的高台上,我和凯文·西翰站在低处,手抬起来正好够着母牛腹下的乳房。那些充满奶水的乳房重得好像一袋大米,乳房边缘暴起一串串的青筋。这是多么辛苦而且被频繁使用的乳房啊。
牛沉默着。由于涨奶,它们不停地交换着腿,吧嗒吧嗒地踏着空蹄,好像人内急的时候。
乳头像小指那样长,比腹下的颜色深些,柔软而结实,很熟悉的触感。
用拇指与圈起来的食指扣住乳头,在上面有节奏地滑动,快到最下端的时候下力重些,就是所谓的挤了。手指要温和安稳,安抚奶牛,而不要弄痛它。“对它温柔点,它很年轻。”凯文·西翰关照我说,“它的奶没什么油水,清淡纯正,是一等一的奶。”
我想自己学得很快。温暖的牛奶滋射了出来,洁白的,有股柔和的腥气随之散发出来,说不出的清新甘甜,说不出的地道。那是年轻的母性气息吧,给予的都是年轻身体里的精华。
说不出的熟悉。
哗地一响,温热的水珠溅到我脸上。牛的身体忽然松下来,射出一股湍急的小便。与此同时,巨大的大便也一坨坨扑通扑通地落下来。棚里面释放奶水的奶牛们个个都这样,所以棚里响彻着稀里哗啦的便溺声。突然我的身体被唤醒了:在我给自己孩子喂奶时,一旦我孩子开始吮吸,我的身体也是这样突然松弛下来;产乳期的身体,会有些平日无法感觉到的秘密连接在此刻而显现出来,通常生产后的恶露都是在这时咕咚一声排出来的。
能产生乳汁的身体原来都是一样的。上帝赋予的感受。
刚刚产生乳汁的时候,乳头只是柔软脆弱,头几个星期,每个母亲都因为过度的被吮吸而疼得直掉眼泪。然后,皮肤破了,又愈合,再次皲裂又愈合,渐渐地就结实起来。那是一种柔韧而光滑的触感,原来我的拇指和食指还记得这种特殊的触感。
第二天早餐时,我们在面向草甸子的厨房窗下吃早餐,奶冲到麦片里,喷着香。凯文·西翰给我讲了一个美国游客的笑话。那个美国游客祖上是爱尔兰移民,她回爱尔兰来寻根,租了村里的房子住,一听到民歌就眼泪涟涟。有一天凯文·西翰跟她聊天,就问她:“你可知道我们爱尔兰为什么叫礼拜天‘Sunday’?”美国游客狐疑地看着他摇头;她说不是英文里不分英美,甚至印度,第七天统统都叫‘Sunday’的吗?凯文·西翰说,因为在我们爱尔兰,就是你的老家,常常都下雨,通常只有礼拜天才出太阳,所以,我们就叫礼拜天“Sunday”。“你猜她怎么着?”凯文·西翰笑得直打嗝,“她想了又想,吧嗒着眼皮说,哦,这也说得通。”
凯文·西翰觉得如今有人爱爱尔兰爱得都魔怔了。
草甸子上高高的野麦子起伏摇曳,看着真像爱尔兰海上的波浪。
我想起乔伊斯书里那个到圆堡去送牛奶的老妇人。“贫穷的老妪”(上卷,p.60)——在爱尔兰还叫“爱琳”的时候,人们也常常这样象征古老的爱尔兰。但是乔伊斯却偏叫这老太太在故事里不会讲、也听不懂凯尔特语。倒是有个英国人努力学凯尔特语。但这个英国人靠老太太的牛奶吃早饭。其实,乔伊斯32的书认真读进去了,就能发现遍地都是富有象征与隐喻的果实,低头能捡拾好久。有时候,阅读的乐趣就是这些发现与捡拾,如果没什么功利目的,不需要像读产品说明书那样阅读的话。
说到乔伊斯,凯文·西翰说他听说过那本小说书叫天书,他可没打算看懂。
凯文·西翰往陶碗里倒了许多洁白的牛奶,就着牛奶夸喇夸喇响亮地嚼碎玉米片。
《尤利西斯》上卷,p.61
乔伊斯不喜欢爱尔兰复兴运动时期许多爱尔兰特殊的象征。我相信他是害怕像叶芝那样浪漫而浓烈地表达;他觉得那种毫无克制能力的表达,也是被七百年的殖民害的。我相信他认为自己更有能力表现真实的爱尔兰。他更冷静、更深刻,所以他远远躲开,到法国、瑞士或者意大利去写作能流芳百世的巨著。他比鲁迅自信和自私;他精明而视野辽阔,深谙历史行进的轨道,和在这样的历史节骨眼上,一个伟大作家应该坚守的本分。我相信他认为那本分便是冷静和独立,不用任何政治正确的立场来解释世界与人;同时也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对文字与文学结构作出贡献。
乔伊斯与叶芝也很不一样。热衷于民族独立的叶芝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算是功成名就。但未能获得诺贝尔奖的乔伊斯,他的作品最终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意识流小说。他似乎一直34是憎恶独立前的爱尔兰与爱尔兰民众,送牛奶的麻木老太婆就是他给出的评价,正好站在叶芝的“爱琳”对面。对知识分子们狂热地卷入独立运动,乔伊斯更是报以持之以恒的嘲讽与毁灭性的质疑,从最初的《都柏林人》到最后的《芬尼根守灵夜》,从未改变过立场。但爱尔兰最终毫无保留地以他为荣。
其实,这是另一种文学力量的胜利,更加纯粹的文学力量的胜利。
我想,因此我仍想在一个地道的爱尔兰乡下,学传统的挤奶方式,在我读完第二遍《尤利西斯》后。农舍里入夜很冷,没洗澡我就睡下了。掀动被窝时,能闻到身体散发出来的未脱脂的生牛奶味道,还有母牛屎尿夹着发酵了的草木气味的淡淡臭气。我想着那只年轻母牛结实的乳房,想着乳汁带着体温温热地溅在我脸上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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