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坦普酒吧里的地方性与世界性
这一夜在都柏林的酒馆里，
听爱尔兰曲子，
像爱尔兰人那样饶舌，
像叶芝那样疯狂地爱一个大眼睛女人……
的确是快到午夜了，不过初夏的都柏林，街上仍行走着一队队布卢姆日漫游小组，最后的两个小时，跟着布卢姆和斯蒂芬到酒吧，到夜晚的街道上，到烧过羊腰子的厨房里去。游客们跟着导游，人人手中都握着一本《尤利西斯》。沿着丽菲河畔那些已经废弃的码头，走到议会街拐下来，就到了老城的坦普酒馆区，那几条酒馆集中的街上充满了酒精在血液里奔跑时的欢乐气味。各家酒吧都敞开着窗子，歌声四溢，住在酒馆楼上的年轻人兴奋地蹿上蹿下，呼朋唤友。
这时我听到有个布卢姆日向导就着街灯的亮光为她小组里的人朗读一段《尤利西斯》，是第十四章里的——“……十一点啦，走吧。前进，醉得脚步蹒跚的人们！晚安。晚安。但愿至尊的真主今晚大力保护你的灵魂。”（中卷，p.390）因为人们正在满城夜游，向导富于戏剧化的朗读声好像一种鼓励，或者一种注释。她将都柏林习以为常的夜生活上升为对文学巨着的追寻，此刻“吉尼斯”的液体里满是文艺，浮沉着一个戴圆边眼镜的爱尔兰男人的脸——有时我会想象他不是乔伊斯，而是布卢姆。
那个漫游小组的人站在街沿上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都扬声笑了起来。我又看到像中学英语教师那样的中年美国女游客了，她们长着比扑克牌上的皇后还要严正的脸相，所以听到她们这样唧唧嘎嘎地笑，真是好奇怪。不过，她们还是把绿色皮子的《尤利西斯》抱在结实的胸前。这本书是个好理由，让她们能半夜里不躺在床单凉爽的床上，而在异乡酒馆林立的街道上笑个不停。她们甚至可以想象自己根本就是像斯蒂芬那样迷茫，内心充满年轻时代的愤怒与抒情，或者像摩莉的意识流里浮沉过的那个斯蒂芬。
《尤利西斯》中卷，p.390
总之6月16日之夜，街上的人们都非常文学地醉醺醺的了。几个女孩子彼此搂着在坦普酒馆门前走过，咯咯笑个不停。
午夜的酒馆里人声鼎沸，满满都是人，我却在吧台边的墙角里幸运地找到一个座位。我要了一杯黑啤酒当宵夜，配咸花生米。那个角落很好，又暖，又暗，却看得见对面墙角靠窗的小舞台上唱民谣的歌手们。爱尔兰的这些人，只要一把提琴、一把吉他、一支笛子，他们就能引吭高歌整整一晚上，从《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一直唱到《村路带我回家》。唱到丹佛的招牌歌，一屋子的人里面，被这曲调挑出来的，都是从美国中部来的人，有人还穿着三月圣派特里克日的绿色纪念汗衫。他们引吭高歌的样子让我想起中学时代在大礼堂里，各个班级彼此拉歌比赛的情形，那是在1970年代中期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上海。
我看见女孩子大敞着的V字衣领里，雪白细腻的胸脯上泛着一团团酒精的红晕，那是年轻的身体对酒精过敏的症状。她笑得有点蠢。“林奇！什么？跟我往这边走。这是登齐尔小巷。从这儿拐弯，到窑子去。她说，咱们俩去找那见不得人的玛丽所在的窑子。”（中卷，p.390）这是《尤利西斯》第十四章的最后一段里的几句话。
午夜的酒馆里人声鼎沸，满满都是人。
这家酒馆当年正是乔伊斯父亲喜欢来吹牛的地方，他一高兴，就带上小乔伊斯一起来。在都柏林，小男孩喝点酒不算什么，他们从不像美国那样紧紧盯住21岁这条杠杠不放松。
老酒馆里此刻已挤满了人，后进来的人过不来柜台买酒，便靠客人们将钱卷着传到柜台上：“一大杯‘吉尼斯’。”
侍应生也被困在柜台附近，他将托盘扛在肩上，上面稳稳地放着高高矮矮一大堆杯子。“阿根廷葡萄酒一杯！”他大声一吼，某个角落里就会有人将手高高举起认领：“这里的！”于是客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将“新世界”的清新葡萄酒传递过去。到了那人手里，大家都能听到一声高喊：“伙计们，谢谢啦！”
装大杯黑啤酒的是圆圆的大肚子厚玻璃杯，所以叫“球”。我的杯子细细长长，是小啤酒杯，叫“枪”。
如今酒馆里还有种爱尔兰式的亲热，周围不认识的人很快就能开始聊天，说自己旅行的目的，还有自己的生活。我附近的人，有从英国来的建筑师，还有两对结伴旅行的德国夫妇。大家都公认我的工作最好，旅行是为收集写作素材，是最理直气壮的旅行。干什么都合适，都不浪费。但是也是因为太不浪费了，所以有点乏味。
说起来，我们大家都盼着有这一夜。这一夜在都柏林的酒馆里，听爱尔兰曲子，像爱尔兰人那样饶舌，像叶芝那样疯狂地爱一个大眼睛女人——那是一个诗人爱一个新芬党人，一辈子都又伤心又无望又不能停止地爱着。爱尔兰的独立，是在被英国占为殖民地的七百年以后。爱尔兰起义者的武器，就是爱尔兰那些充满诗意的古老民谣和凯尔特图案与凯尔特神话中的圣人们；文艺与手工艺成为民族独立的基石，成为唤醒民族独立意识的武器。所以从爱尔兰来的音乐、歌词、诗歌、趣味独特的书籍装帧、黑白插画是我长久以来的心头所好，当我有了更多的旅行经验，能区分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与爱尔兰的工艺美术运动之间在文化上和表达上的不同后，我便更偏向爱尔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